我母亲姓胡,名墨林,字翰仙;生在杭州,随着祖母和两位姑母,迁居苏州依然十来年了,其时是大同女学毕业班的学生。我父亲依然进言子庙小学当了教员。两东谈主从未见面,只经媒东谈主的手,交换了一张相片。这两张相片倒一直保存着。我母亲脸圆圆的,发式梳得有点儿像日本女东谈主;站着照的全身,短褂和裙子都太肥,显得形体有点儿矮卡通动漫,有点儿胖。父亲的是穿长衫的半身照,面庞瘦了些儿,胡子茬好像没刮干净,短发也乱蓬蓬的;才十七岁半,难免显得有些年迈。不知母亲其时看了作念怎么想。就措施说,拍照之前也该把尊荣稍加修饰呀!
母亲的祖上在杭州开的古董店,太平军技能可发了。在战乱中,一批东谈主家败北了,如果有古董,一定先卖既不成吃又不成穿的古董;一批东谈主家成了新贵,房屋居品都皆了,元宝还滔滔而来,买几件古董书画作排列吧,既肥好意思,又精采。古董店压价收进,抬价售出,哪有不蓬勃发达的。就我母亲的祖父有点止境,他不肯意让后辈再干那欺蒙迷惑的餬口,过世之前,把古董店交给两个门徒去磋商,让女儿,便是我的外公去念书,指望他改换门庭,光明廉正走科举的谈路。没料这位宝贝女儿书没念几许,就想作念千古流芳的风骚才子,天天三一又四友,在西湖边上饮酒赋诗。家里东谈主没见过他作的诗,只知谈他酒量天天见涨。据说有整夜肩舆抬回家来,撩起轿帘却不见了少爷,原本他钻在轿座下面醉成了一团。外祖母只生了我母亲一个就过世了,外祖父续了弦。这位后母进门来第一件德政,便是给我母亲裹足。她二姑母听得我母亲痛得直喊,赶过来把缠脚布扯了个破裂。后母说:“这双大脚明天嫁不出去,谁养她一辈子!”二姑母说:“你不养我养!”回身把我母亲拽到我方房里,从此不让这位后母再碰我母亲。
我母亲有三位姑母,嫁的都是念书东谈主。大姑夫是苏州的举东谈主章钰,可称了母亲的祖父的心;自后进京赶登第了进士,可惜老东谈主家来不足见着。这位章老先生在史学和笔墨学方面都颇有设立,又写得一手好字,抗战前开明版《二十五史》的题签,便是他的手笔。这样的东谈主才一般该进翰林院当编修的,不知怎的被分拨到了刑部衙门。章老先生连杀鸡都不敢看,哪能受得了天天审批档册,处决囚犯呢?幸而遇上废科举办学校这股风,他以赡养老母为由,请召回乡办学。到了苏州,他巡缉了一批书院私塾,采用四十所稍为像样的,小加蜕变,分别挂出高级或初等小学的牌号,先行开学,待以后一一整饬。把夏侯桥的一所算作实验学校,教员皆整,开辟上乘,以获得办新型学校的素质。老先生把我方的女儿送进了夏侯桥公高。那是一九〇六年,章元善先生成了我父亲的同学。没意象过了六年又成了亲戚。章先生那时已去太平洋此岸留学了。
母亲的二姑夫姓甚名谁,中过举莫得,从未听谁提及过,好像地球上不曾有过这样个东谈主似的。母亲也只知谈二姑母嫁过东谈主,说那男东谈主精神失常的,没法相处,就一个东谈主跑回家来了,不知办妥了离异手续莫得。可能向她父亲,便是我母亲的祖父要了笔钱,一个东谈主去日本留学了,“铮子”这个号可能是那时候她我方取的。母亲其实亦然听东谈主说的,算来她那时才两三岁。阿谁时间冲削发庭牢笼,争取东谈主格独处的女子毫不啻秋瑾一个。结局当然各不交流。母亲的二姑母从日本记忆,一直在女学校教国文;偶尔也在报刊上发表些诗,诚然是旧体。父亲给顾颉刚的信中曾拿起过,在苏州的女诗东谈主中,只她的几首还像个样。还有个止境处,按苏州习俗,我该唤她“婆婆”,她却定要我唤“公公”,在称谓上,也非得跟须眉平起平坐不可。
母亲的三姑夫是个寒士,姓计字硕民,家里地无一垄,房无一间,也莫得一个旁东谈主。从我母亲的亲事足以猜度,把三姑母嫁给他,亦然二姑母的主意。先是大姑母听得杭州娘家等闲轰轰烈烈,就派船接多病的老母到苏州将息,求个耳根清净。老爱妻索性把女儿孙女都带了去,免得两地惦记,就住在阊门外章宅。二姑母仍旧在大同女学教书,我母亲由她我方教,稍大些跟在她身边上学。在教育界,二姑母见过的东谈主不少,有位姓计的中学国文教员,东谈主品学识都可以,仅仅单枪匹马;因为家无长物,年过三十如故只身一东谈主。穷也有穷的克己,可以省却很多繁文缛礼;家里又莫得长者要侍奉,正相宜三姑母孤介恇怯的素性。亲事尽然撮合成了,在卫前街租了五大间的一个庭院。老爱妻带着二女儿大孙女,也搬夙昔住了。我在小学时间,简直每年暑假都去苏州卫前街过。他们都可爱我,尤其是母亲的三姑夫。他留着一小把疏疏朗朗的髯毛。我叫他长胡子公公,父亲和伯祥先生则称他为“计髯”。
伯祥先生跟计髯是好一又友,进出十五岁,真个是长幼配。还有位王彦龙先生,年岁跟我父亲相仿,亦然计髯的吃茶一又友;可能跟胡家沾点儿亲,我母亲的二姑母偶尔也去他家来往。他是伯祥先生的一又友,跟颉刚先生和我父亲都意识,民国元年——一九一二年正月,四个东谈主一同插足过社会党。二月初,他下帖子请吃喜酒。“秀才思面纸半张”,颉刚先生集宋明文句,作了副长联;我父亲照例,填了首《贺新郎》。两东谈主各花了六七毛钱,去裱糊店挑了装裱现成的一个立轴一副春联,顾先生用楷书写上我父亲作的词,我父亲用小篆写上顾先生集的长联,两东谈主亲自送到了他铁瓶巷贵府。二月九日吃喜酒,一又友们都去了,母亲的二姑母也去了。她走进新址,见了挂在粉墙上的立轴和春联,激赏不已,问站在一旁的伯祥先生:“你这两位同窗都有了家室吗?”伯祥先生复兴:“颉刚旧年小大除夜娶的亲,还没传奇叶家有什么动静,只知谈圣陶就要去言子庙上课了。计老先生在茶室里都是常见面的。”才过了两天,王先生顾先生就来跟我祖父议亲了,说女方由姑母作念主,什么财礼都无须;又说这位姑母待侄女在大同毕了业,就带她去北京念女子师范,亲事以后再谈。父亲这两位同窗都是我祖父祖母靠得住的;问我父亲,父亲说但凭二老作念主。换过庚帖,我母亲随着她二姑母去北京了。父亲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,极少儿力气也莫得花,像日后他我方在《夙昔随谈》的第四节中说的那样:有时中中了个头彩。
言夫子言游,名偃,是孔圣东谈主的欢喜门生,七十二贤东谈主中的一个。说是体裁家,可没见过他的签字作品;有提倡礼乐的纪录,似乎还兼作念教育职责。庙在干将坊,规模跟他的声望太不格外。章钰老先生当初开办四十座小学,概况就有它,也挂上了公立初等小学的牌子。历程拔赵帜立汉帜,变化不大,全校只消三个课堂,三班学生,连我父亲一共三位教职员,其中一位兼校长;自后添了一个课堂、一班学生、一位教员:跟夏侯桥公高不可相提并论。那座公高在年前已迁进新建校舍,成了草桥中学的紧邻,不但声誉日隆,也为督视者和参不雅者提供了浅薄。一九七五年陪父亲回苏州怀旧,出于不测,言子庙小学仍在,据父亲说,从外在看不出什么调动,仅仅课堂内增添了一些桌椅,显得更挤了。那时候有些小学课堂不够用,实行了半日制,这儿是否也这样呢?因为是星期天,找不到可问的东谈主,更莫得东谈主跟我们说以后的发展磋商。想来修订以来大大变样,或者跟旁的什么小学合并了。
父亲写《圣陶日志》始于一九一〇年秋天。我摘取日志中五个吊唁不等的片段,编进了《叶圣陶集》第十九卷,五个中的“之二”、“之三”、“之四”,我以为颇可一看。片段之二恰是辛亥创新前后的一年,也恰是我父亲中学生活阶段的临了一年,可以约莫窥见三吴少年,其时指点山河激扬笔墨的书交易气。片段之三,只摘记了日志一个月,依然可以以偏概全,反应我父亲在言子庙两年半的小学教师生存,尤其关于基础教育的职业情谊。这种乍寒乍热的心理,初当小学教员的年青东谈主只怕很难幸免,但是在我父切身上,似乎不时得止境恒久;况兼跟自后在甪直第五公高比较,反差又显得止境凸起。原因到底在哪儿呢?我想查找一下可能有些儿克己。片段之四是我父亲被炒了鱿鱼,从日志上看,可以细目非关收货,也不由于心理,用不着我替父亲洗刷。至于为什么,待说罢了这两年半再试作说明。
言子庙在干将坊,过草桥向西走一百多步就到了。父亲在日志上记住,开学之前约半个月,两位老教师约他一同去点数桌椅。从行文的语气看,他从前未始景仰过这座圣殿,对课堂的湫隘和开辟的苟简却在预感之中,因而只记了一句话:“唯明后不甚敞亮也。”初小四个年级,课堂只三间,注定了一二两个年级非合用一个课堂不可。这叫作复式教育,教师止境费力,还得有一套特殊的教训要领。他们竟把这件辣手的事,推给了我父亲这个毫无素质的外行。我看到这儿真想替父亲挡一挡,父亲却若无其事地一口承诺了。作业只消三门:国文、算术、修身。修身只凭德目演讲,算术无非出些题目作念加减乘除的陶冶,只国文有讲义,概况是新出书的“东谈主、手、足、刀、尺……”有时以为孩子都自有可儿之处,苦于想不出办法来吝啬和带领,有时连课堂秩序也难以整饬,希望早日离去这阿毗地狱。一个月二十块大洋薪水,拿在手里,心上总不得志!“我给了孩子些什么呀,值二十块大洋吗?”关联词同学中间,也有几位当小学教员当得很带劲的。城里章君畴、尤秩臣两位带头办的那一所,乡下朱映娄、蒋企巩两位带头办的那一所,都有声有色,受到了学生家长的感谢。我父亲在言子庙别说改进些什么了,连聊得上天的,也只消一位可爱造就果树的中年东谈主。全球心平和平,到时候领我方一份薪金便是了。
是职业呢,如故劳动呢?两者似乎不可兼得,而职业又相等实际。伯祥先生为老太爷丧葬,落下了一屁股债,一家七八口,新近又添了位令嫒,都是要吃的。伯祥先生便是找不着一个职业,把家里可卖的简直卖罢了。很多天不见面了,去茶室找找吧,却际遇了母亲的三姑夫计髯。两东谈主都为伯祥先生唏嘘了好一阵。计髯临了告诉我父亲说:“墨林跟她姑母住进了学校: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北京女子师范。”我父亲想,计髯把地址打发得这般明晰,分明让他写封信去致意。写信容易,名称可就难了:称“先生”,似乎冷飕飕的;称“姑母”,婚还没结又过于亲热。好在计髯不外示意长途,只装作少不更事也就澌灭。
我父亲正在彷徨,绿衣东谈主送到章元善先生从好意思国写来的信,抽出信笺一看,是“蟹行”——英文写的。我父亲倒没被难住!开头第一句是“我们俩当今是嫡亲了”,接着说他进的是纽约州的康奈尔大学,读的是化学系卫生化学专科;又说大学建筑恢宏,开辟先进,院系无边。他希望表妹夫早点儿去,两东谈主再一次成为同窗。父亲复书只能用中语:道贺他有出国留学的福分,感谢他的温雅邀约,说我方从未有过这样的一枕槐安;当小学教员也不坏,一个月有二十块钱的报酬呢。隔了两个来月,章先生又来函了,说可以先进清华学堂的预科补习班,在补习班里考试合格,就可以再读一年预科,然后留好意思;他和很多同学都走的这条路;从进补习班之日起,就用不开花家里一文钱。父亲复书说:如果进不了清华的阿谁补习班呢?如果补习了一年考不足格呢?这两百四十块大洋的进账,也不成不算一算。历程三四个回合,章先生在信上就不再提这回事了;寄给我父亲一张六寸的大相片,他一个东谈主西装笔挺的,站在一座挂满了爬山虎的洋楼门前。
北京那儿,铮子姑母也托便东谈主用提议的方式,施加过一些压力。每逢暑期,北京各大学都在上海招生,她劝我父亲就近去投考。父亲在给颉刚先生的信上,几次托他如有契机碰着铮子先生,代向她解释一下,叶某不是不想上进,因为父故土贫,只能暂且这样过着。自后我父亲在言子庙受排挤失了业,用一名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言论和演义,想来顾先生如果有便,不会不向铮子先生通报的;虽则我父亲从来不曾请托过他。
片段之四记的是一九一四年暑假,苏州“六腊构兵”中一个不起眼的浪花。“六”指的六月,“腊”指的腊月,按阴历算,这两个月都是学期限度的日子。一个学期好赖又迷糊夙昔了,下个学期的聘书可还悬着呢!尤其塾师出身的老教员,眼看着新型中学的毕业生一批又一批拥进小学,心里不由得不打战。于是老的少的输攻墨守,暗的不知谈,明的就把战场摆在茶室里。我抗战后期才混入教育界,以为这是世风日下闹的。看了父亲的日志,才知谈公立学校自开办之日起,就种下了“六腊构兵”的根苗。在苏州,一九一四年暑假并非头一次,而涉及的范围,比以前几次都大。父亲却似从未知谈有这样的事。头一次听校长说放学期有的小学可能换东谈主,他还在日志上发表了一大段宏论,说教师不宜经常更换,全没觉察校长这是有意向他吹风。果然第二天在茶室里就有他校的同业相告:言子庙将裁去一个课堂,而裁去的教员恰是“吾兄”,请“吾兄”赶早想办法。我父亲诚然得感谢说“承蒙关照”,至于想办法走路线,挤掉别个的饭碗,那是作念不出来的。第三天,我父亲得便,把这件事跟那位可爱种果树的钱君说了。他不说不知谈,也不说依然传奇,却不着边缘地叹了一番苦经,说与共事相处也确切难。我父亲本来想待放了假就写辞呈,如今落了个“被裁”的名声总不太顺耳,又想反恰是归拢趟事,何须计较那些,于是定下心来,判完学生的试卷。似乎应该跟孩子们告个别,关联词说些什么好呢?难谈再补上一课修身?父亲站起身来,走出了言子庙的门,身上好像猖狂了很多。
然而事情还未了结。第二天,父亲领取了临了一个月的薪金,去茶室枯坐,听东谈主说某校被裁的某君已诉诸上峰。上峰叱学务委员演叨,于是有学务委员离职,被裁的教员将尽行复职之说。我方主理不了红运,将希望托之于包拯,亦复好笑同情;父亲不遑再听,索性随着颉刚先生又去杭州游湖,沪上听戏。浪游归来,爱种果树的钱君已候我父亲多日,一见面就说:言子庙的课堂今决定不裁,他受校长之托特来相告,只需学款董事或学务委员说一句话,就可以蝉联。父亲再一次感谢多蒙关照,推说“容再想之,当有善计”。第三天地午,我父亲又在茶室中碰见钱君。校长不久也来了,走进了别一间茶室。钱君看校长坐定了,也跟了夙昔,并回头向我父亲示意,好像颇有主理相助似的。我父亲料到他至多去探探语气长途,没拉住他。果然他话没说上十句,看景象已碰了壁,消沉地踅记忆说:“只迟一步,他们已聘定东谈主了。”我父亲如故谢了他,心里却不安靖起来:这批家伙如斯作弄东谈主,真想写封信去狠狠地骂他们一顿。复书是细目不会有的,他们或一笑了之,或装作压根没瞧见,岂不自找败兴,以致反而被东谈主粗心了,如斯一想,不如作罢。我写到这里,片段之四还只说了一半。事件再粗造不外,主要东谈主物活气五个,都各有个性,各有想法。如果迷糊成演义,颇有点儿像果戈理的幽默短篇。请读者各位望望,我这个主意有莫得点儿可行性。
片段之四的后半,简直一半的纪录离不开孙家的伯南先生、树东谈主先生。弟兄俩是我父亲的表兄,都古谈热肠,为了替我父亲找个饭碗,不知花了几许邮票,磨了几许嘴皮子,恶果却弗讨巧。说奏效的也有一处,便是阿谁耗子夹似的农业学校,一踩上机关简直脱不了身。我父亲其时很不欢喜,领会很有些儿轻狂。恶果让树东谈主先生作难,系铃解铃,费尽了心想。原本教育界亦然无奇不有的。
孙伯南先生是我父亲念草桥时的国文教师,据说在考证学和笔墨学方面,都有点功底。我父亲学写篆字的风趣,便是他给引起的。他同郭绍虞先生的老太爷是好一又友。我父亲念私塾的时候,常被他牵着去郭家,他跟鹭庼老先生闲聊,我父亲就跟比他稍大的绍虞先生在庭院里玩,真个成了总角交。在家乡的老一又友中,没同过学的就郭绍虞先生一个东谈主。
伯南先生是个老诚东谈主。他给父亲说了个在杭州的东家,方丈庭教师讲国文。问他报酬几许,他复兴“眉数”,眉便是八,一月八块大洋。父亲说“为了这几个钱作念客异地,不对算”。伯南先生想倒亦然,就说“可以叫他加上英文、算术,合在全部可以得‘弱冠’了”。弱冠是二十,一个月二十块大洋。我父亲说:“东谈主家只怕不肯吧?”伯南先生想了半天,说:“姑且去说说看。”不知他真个去说了莫得,下文当然不会有了。
父亲还跟我讲过一段伯南先生的趣事。草桥中学南方是实验小学,小学南方有个属于草桥中学的球场。球场东边是座衙门,辛亥创新前,是长洲县的衙门。衙门正中间的大厅上,供着光绪天子、慈禧太后两座牌位。一九〇八年十一月,太后、天子接踵驾崩,灵堂就设在这里。每天限时限刻,教师要带着学生去哭拜,排着队面临牌位跪下,叩了头还得哭出声来,掉不掉眼泪坚决,“嗄嗄嗄”的哭声可一定得有,时候好像不短,归正听从赞礼的。有个顽劣的同学适值排在伯南先生后边,闲得没事干,暗暗地把他的两只鞋抽脱了,还轻轻地搔他的脚底。伯南先生没处躲,只得擢升嗓门“嗄嗄嗄”。回到学校,伯南先生把那同学叫到房里,好像脚底还在痒痒,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“你呀,”他说,“连轻重也勿得知。我那时不死劲忍住,你的小命也得赔上。不要在同学中逞能了,欺侮老诚东谈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。走吧。”
孙家两位老伯很可能把我父亲看作阿斗:全球替他惊悸,他我方倒全不介怀。他们可能忘了,我父亲也会加减乘除的。其时有几种刊物答允登载我父亲的演义,一般千字两元。如那篇《穷愁》,就得稿酬“眉数”。十天写一篇,腾出时候来适值自学。我父亲早就写信给正在念北大的颉刚先生,请他代订一个自学筹划。在我的印象中(诚然是自后的,那时我还莫得出世),顾先生可爱给东谈主出主意,订的筹划势必浩瀚。如今在父亲的日志和书信中,又说明了他年青时候就如斯,筹分散经史子集,都选出若干必读的簿子,以致把哪一天,在什么时候,读哪一册的某些篇章,都法则好了。父亲在日志上也记下他的奉行情况,头几天果然极少儿不落,渐渐地就保不住了;除了诽谤我方,还加上些客不雅原因。客不雅原因老是层见叠出,诽谤我方的话番来覆去地却也讨厌了。只好把筹划搁在一边,我方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吧。可惜了顾先生的一番苦心和好意。
我父亲启动写文言演义,就在离开言子庙的前后,一连写了二十多篇。我在一九八六年启动编《叶圣陶集》第一卷时才读第一遍,好像看到父亲一边在师法,一边在试探。有师法《聊斋志异》的,林琴南译述的泰西短篇的,苏曼殊的《断鸿零雁记》的,也有师法其时所谓社会新闻的;试探着摸清各式刊物之不同条件:看方式都颇为自得。自后看了父亲的日志,才知谈他内心的矛盾。在一九一四年九月十四日的日志中说:“晨起绝早,餐已,持管作演义,以之售去亦可以得微资。文而至于卖,格卑已极。矧今之稗官,类皆浮浅跋扈之作。吾亦跟从其后径相效颦,真恶棍之尤哉。”第二天又说:“既而续撰昨之演义,言而无信,唯意所之。村头巷角,有手击小竹利己节奏而口唱歌词以娱东谈主者,其词皆临时杂凑,初无丘壑,余之演义乃仿佛类之,亦好笑也。”在十一月十三日给颉刚先生的信中,他说:“吾今弄些零用,还必勉强写几句。然我却也自定办法:不作言情体,不打诳语……总之,吾有一言誓之君前曰,我决非愿为文丐者也。”难怪他一进尚公即如丘而止,不再写文言演义了。
郭绍虞先生给我父亲先容过两回教席,这是头一趟。他在尚公学校教高小语文,寥落书局请他去当总剪辑。他跟尚公的校长说,他的课得由叶某接下去教,才调让他释怀离去。校长尽然答理了,那是一九一五年四月初的事。尚公学校是商务印书馆办的实验小学,就在商务的印刷厂东南角上,操场课堂都很宽敞,尤其繁重的,但凡商务出书的竹素挂图,制造的标本仪器,尚公都有一份。所谓实验大致有两层好奇,一是试用本馆的各式教训用品,最主要的是教科书。王云五的四角号码检字法,追究使用之前也在尚公历练过。二是实验国际传进来的教训见地和要领,如郊游参不雅旅行,举办游艺会、恳亲会和收货展览,让学生我方惩办藏书楼以及商店银行。还出书一种不按时刊物《尚公记》,让教职员交流素质和心得。我父亲在尚公不足一年,好像为以后在甪直五高开展教训修订作念了准备。
《倪焕之》是演义,决非我父亲的自传,只举一例就足以证明:倪焕之和金佩璋是先恋爱后成婚的,我父亲和母亲适值跟他们俩相悖。演义开头一章,小船在吴淞江上顶风晚航,却极像我父亲头一次到甪直的景象。关联词来接的既非伯祥先生,又非宾若先生,而是一位臆造的小乡绅金树伯;他的言谈又颇似伯祥先生,尤其是评蒋校长的那两段,还说得极准。蒋校长是由前后两位校长拼集起来的。不拼集也不成呀,谁叫前一位可怜遇上车祸死了呢?演义中没提这件事,可能因为入手写《倪焕之》的两年前,依然写过一篇《好友宾若君》了。
宾若先生和伯祥先生一般年岁,一九一二年,和我父亲同在草桥毕业,他在虎丘丁公祠低级小学当校长。不问暑天腊月,起风下雨,他上班放工,老是分秒不差,山塘街上的住户都称他为“自鸣钟”。这个亲昵的花名,有时中领会了对他的敬业精神的钦佩。两年之后他害了一场病,在家疗养了一年半。吴县第五高级小学在甪直筹建,又把他请了去,他拉上伯祥先生。一九一六年头,他们俩在《尚公记》上看到了《国文教育之研究》,是陈文仲先生和我父亲合写的,都说“怎么把圣陶给忘了呢?”坐窝写了封信给我父亲,讲了很多修订小学教训的设计。我父亲怎么会隔断好一又友的邀请呢?坐窝复书应诺。可惜的是我们没法看到这两封信了,连日志也在半年前中断了。想来都是抗战技能,留在青石弄的那所屋子里丢失了;除了一九一六年四月以后的总共日志,至少还丢失了两册自存的印蜕,两册自录的诗词稿。
金瓶梅在线观看父亲在《好友宾若君》中我方说:“当了几年教师,只感到这一途的滋味是淡的,有时以致是苦的;但自到甪直以后,乃恍然有悟,原本这里头也有甜滋滋的滋味。”一瞬之间,前后的反差竟如斯之大。在有些场面他以致说:“我的教训生存,实质上是从甪直开的头。”可不可以这样认知,到了甪直五高,他才摆正了职业和劳动的位置。教育自己需要不断鼎新,作念一日梵衲撞一日钟,决非小学教员应持的格调。既然吃了这碗饭,就应该对孩子们的成长负全面的背负。可惜离开了夏侯桥公高,再没见过这样的教师了。关联词话也不成说绝,君畴兄他们几位接的是旧学校,不也办得有声有色吗?看起来头一件要共事精诚相助,有点儿劳动上的自主权;第二件是学校最佳是新办的,少点儿必须澌灭的陈年垃圾;诚然还有第三第四。如今的五高恰是新创办的,校长又是宾若兄,还有好一又友伯祥兄,最主要的成心成分不就全了?到第一学期限度,我父亲的信心依然初见神志。学校休假,一些琐事请住在镇上的共事照看,三位好一又友就一同乘船回城各自回家了。
第二天吃过早餐,我父亲穿上夏布大褂,盘算去两家老到的茶室走一遭,找找老一又友;没意象伯祥先生比他还早,依然找上门来了,见了面就问:“你知谈不知谈,你的那位就要回苏州了?”我父亲一时接不上茬,伯祥先生依然不耐性了,说我父亲也作念不了主,他有伏击事跟我祖父、祖母说。原本他昨天地午就见到了计髯。计髯告诉他说,我母亲已在北京女子师范毕业,同铮子先生都汲取了南通女子师范的聘书,过几天就回苏州;铮子先生的好奇,不如在暑假中先把亲事办了。计髯托他先来探个信。他是拿定主意,送佛奉上西天了,是以一早就赶了来。祖父、祖母当然欢笑,关联词又有点儿为难。伯祥先生说:“铮子先生是个清凉东谈主,我方选中的侄半子,决不会过分抉剔的,十足可以释怀。”父亲没作一声,在一旁听着。他可能想,女长须嫁,男大当娶,是躲不外的;我方也曾见地过的“无资产、无家庭、无政府”的“三无寰宇”,简直是痴东谈主说梦。
为了让我母亲过了在娘家的临了一个生辰,好日子定在阴历七月十四,换算成阳历,是一九一六年八月十二。别看这个粗造的数量字,在《万年历》上,我还查对了好几遍呢。在濂溪坊举行的婚典,新址便是我父亲原本的卧室,那间带个小天井的配房,这些都可以想见。用的什么庆典,请了几桌酒筵,找不到笔墨纪录,也没听谁提及过。宴席上闹酒是免不了的;新官东谈主概况没被灌醉,还能看崭新娘子丰腴的脸庞上,那缕袒护不住的又喜又怯的浅笑。可惜那时还不兴拍婚纱照,来客中也莫得谁带着影相机的。
第一张合影从身上衣裳看,是那年寒假里拍摄的。四个东谈主站在影相馆绘图的大幅配景前边,新婚夫人站在两旁,中间站着我的铮子公公,相间各一米许,公公牵着个五六岁的女孩,是我的大姨,长胡子公公的女儿。父亲在十四年后写的《夙昔随谈》上说:“成婚以后两情颇相合,那时全球当教员,散布在两地,一来一往的信在半路中碰面,写信等信成为盘踞心窝的两件头等大事。”一年中两度分离,新婚加上小别,也不必再为从未写过情书而抱憾了,汩汩如溪流,一封又一封,真有说不完的话。到第二年暑假,他们俩还把蜜月旅行给补上了。
父亲和母亲一同外出旅行,头一趟去的杭州。一九五七年三月二日,母亲患癌症一火故,父亲整夜未眠,促成了已构想多日的一支《扬州慢》,还把此时此刻的神志注在背面:“略述偕墨同游思路,伤怀曷已。”《扬州慢》开头便是:“山翠联肩,湖光并影,游踪初印杭州。”既然到了杭州,母亲一定领新姑爷去拜见了她的后母,去老坟上祭奠了她的父亲母亲,此外也莫得别的社交了。概况乘小船游湖的日子多,不知去了几许名胜遗址。只消一处,他们细目去过,便是白云庵右首边的月下老东谈主祠。这是母亲亲口跟我说的;还说求了张签,签条上写的“维熊维罴,须眉之祥”,第二年确切生下了我。母亲还讲了那副名联:“愿天地多情东谈主,都成了家族;是前世注定事,莫错过姻缘。”一年来,新夫人的相互嗅觉如斯精好意思,真该去谢谢这位在冥冥之中替他们服从的媒妁。
父亲那支《扬州慢》,接下去是“怅江声岸火,记惜别通州”。原本游罢杭州,新夫人没折回苏州,而是在上海登上江轮,我父亲把我母亲一直送到了通州。其时的“江声岸火”,父亲从未忘怀。一九三一年暑假里,父亲带着我游罢普陀,乘小火轮到宁波。船误点了,掉头往回开,天依然断黑。我白昼玩累了,一进房舱就睡着了。忽听得一阵喧哗,“沈家门到了!”我跟父亲出舱门去看,只见海面上一派灯笼。汽船减速了,关联词并不下锚,仍上前开。很多小小船不甘人后地围上来,用头上装着铁搭钩的长篙,勾住船面的雕栏。小船随着浪头触动,灯笼随着小船摇晃,宾客提着掮着行李,折腰看清脚底,在触动摇晃之中上高下下。父亲对我说:“你望望,当年我送你母亲到南通天生港,便是这个景象。真个是‘风灯唠叨……’”背面那四个字没听明晰,又来不足问。直到连年来读周好意思成的词,才知谈父亲那时说的,是周词《琐寒窗》的两句:“风灯唠叨,少年羁旅。”因为他当夜把我母亲送到了学校,独自回到船埠上,在小东谈主皮客栈里比及天明,好搭头班渡轮过长江,赶上回甪直的内河航船。
山翠湖光,常现脑际。湖光在甪直随地可见,只能惜山太远了,远在太湖西畔。在给母亲的信中,父亲一建都提到过;说不定还连带提到唐明皇在《永生殿·小宴》中,对着杨贵妃唱的那一句:“只待借小饮对眉山。”母亲的风趣却莫得这样高。她信上说近来感到秋乏;从来莫得过的困倦,吃什么都变了味。父亲看了她的信,先还半疑半信:真会这样巧?关联词事实就有这样巧。父亲在信上跟母亲说:看来只好这样了,勉强撑持到寒假,辞去来岁的教职;挺着个大肚子怎么走上讲坛呢?在家里好好休息吧。铮子姑母一定会同意的,好让全球都释怀。一九一八年四月廿四,我降生在苏州城里一家私营的产科病院里,大夫叫冯哲文。母亲自后告诉我说,我是个难产,脑袋太大。那位留日的女大夫直叫她憋住气,她全身力气都使罢了,我便是不肯出来。自后动用了钳子,才把我硬拔了出来。她乏得一闭上眼就睡着了,好像未几已而才想起,似乎有过这样回事,恍蒙胧惚睁开眼,照应依然把我的小脸,贴在她的脸庞上。母亲一定轻轻地吻了我,可她没说卡通动漫,也没先容还有谁站在床边上。